杨绛: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都不屑
发布时间:2019-04-04 发布者:四川省殡葬协会

 电话打过去,“谢谢您的好意,杨先生说都帮我挡了吧,实在是不好意思。”照顾了先生十几年的保姆吴阿姨言辞恳切,礼数周全。

 杨绛有篇散文名为《隐身衣》,文中写到她和钱钟书最想要的“仙家法宝”莫过于“隐身衣”,生活中的她的确几近“隐身”,低调至极,隐于世事喧哗之外,陶陶然专心治学,几乎婉拒一切媒体的来访。

 南沙沟,一个属于国务院的宿舍小区,全是三层楼的老房子,安静得能听见鸟鸣。几百户中唯一一家没有封闭阳台的寓所便是杨绛的栖身之处,为的是“坐在屋里能够看到一片蓝天”。阳台上草木葱郁,几盆兰草长出围栏,向天空伸展。窗前,一棵病柏,两只喜鹊飞来筑巢,杨先生曾特意捡了扫帚上的细枝供它们使用。

 “我和谁都不争、和谁争我都不屑;我爱大自然,其次就是艺术;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;火萎了,我也准备走了。”坐在屋里的大书桌前,她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那首著名的诗,写下自己无声的心语。曾经的“我们仨”,如今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在“打扫现场”。

 多年前,钱钟书便给了她一个最高的评价:“最贤的妻,最才的女”。现在,她是这个风驰电掣的时代一处亘古不变的所在,一抹安静温润的慰藉。让人看到,“活着真有希望,可以那么好”。

 停不下的脚步 

  “五四”亲历者唯一在世作家正在守护历史记忆 

 《杨绛文集》修订版预计年底推出 

 网传《杨绛百岁感言》系拼凑 

 7月17日,将迎来杨绛先生的102岁生日。记者从相关人士处获悉,杨绛素来不喜祝寿,今年也不例外。她的朋友也都表示就不凑生日这热闹劲儿了,她向来对这些喧嚣热闹不感兴趣。人民文学出版社透露,今年年底预计推出《杨绛文集》修订版,收录杨绛近年来的创作。记者了解到,网络上广泛传播的《杨绛百岁感言》并不是杨先生所做,而是从笔答《文汇报》一篇文章中摘录出来又拼凑其他内容而成。

 杨绛通晓英法两国语言,1957年时接到西班牙名著《堂吉诃德》的翻译任务,并被告知从哪种文字转译都可以。但待她找来五种英法文译本细细比对后觉得,译本始终代表不了原著。于是,年近六旬的她从零开始学习西班牙文,至1961年,才开始动手翻译。1978年4月底,《堂吉诃德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这个译本,曾被邓小平作为礼物送给西班牙国王。后来,西班牙国王授予杨绛“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勋章”。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管士光告诉记者:截止到现在,《堂吉诃德》已经印了68次,售出了95万套。

 杨先生这些年一直笔耕不辍,《我们仨》、《走到人生边上》等一本接一本问世,直到现在年逾百岁依然如此。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透露,《我们仨》到现在已经出版了超过100万册,重印了十几次,其他单行本《干校六记》、《将饮茶》等也都有重印。

 管士光透露,今年年底人文社将推出《杨绛文集》修订版,将收入杨先生近年来的创作,其中包括很多未发表过的作品。不久前,他还和责任编辑胡真才和王瑞一起去看望杨先生,并商量修订文集的事情,“我们一般会在她生日前去看看她,也谈谈文集修订的情况。”

 近日,网络上一篇《杨绛百岁感言》的文章被疯狂转载,特别是被李开复等大V转载后,流传甚广。据查证,这篇文章的开头几句,“我今年一百岁,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,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,寿命是不由自主的,但我很清楚我快‘回家’了。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。我没有‘登泰山而小天下’之感,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。细想至此,我心静如水,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过好每一天,准备回家。”确实是来自《坐在人生的边上——杨绛先生百岁答问》,但后面诸多人生感悟系拼凑而成。

 据悉,杨先生近年来的创作诸如《剪辫子的故事》、《漫谈红楼梦》、《魔鬼夜访杨绛》等也将收入文集中,另外还有一些正在创作中的文章,没有确定,“因为她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负责,会反复地改,《洗澡》她到现在还在改,所以没有完成的作品她不会对外说。”王瑞说,“就我知道的,她正在写一些回忆历史方面的文章,她想把自己当时看到的东西,记下来,因为五四运动在场的,剩下的恐怕就剩下她一人了。”

 好朋友的祝福 

 杨绛对热闹喧嚣都不感兴趣 

 身边好友解读杨绛生活 

 面对杨绛即将到来的102岁生日,杨绛的朋友们都不愿意凑这个热闹。“会另外选个时间去看她吧。”原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陆文虎说,“她对这些热闹喧嚣都不感兴趣。”大家每次去看她,最多也就待一个小时,或者半个钟头,就怕打扰她。

 今年6月,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陆建德还和朋友一起去看望过杨先生,当时问杨先生最近怎么样,她的原话是,“饭吃得下,觉睡得着,很好。”陆建德说,杨先生精神非常好,还经常看书、写东西,“我们看过她的一些文章,很多问题请教她,她的思维很敏捷。”

 外文所郑土生是钱杨的朋友,经常去串门,今年3月份他还去看过杨先生,“杨先生身体很好,步履轻快、思维敏捷。只是耳朵不太好,我和杨先生谈问题基本都用笔谈,她问什么问题,我写下来给她看。”

 《杨绛文集》的责任编辑王瑞则把每次去杨先生家形容成“沾点仙气儿”,“她真的是活到老,学到老。她生活很规律,早上起来锻炼,做八段锦,走步,现在还可以下楼转圈了。每天练字,看电视了解时事,自己还写一些东西,态度非常积极,特别的‘正能量’。这些都源自她对文化的信念,对人性的信念,她相信人是向好的。她有一个底线,所以她特别不理解为什么把朋友之间的信件能拿出去拍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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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女时代的杨绛。资料图

 充满爱的胸怀 

 向“好读书”基金捐赠版税逾千万 

 朋友感叹他们的一生充满仁爱之心 

 据悉,杨绛的稿费和著作权早已交给清华大学托管,成立基金资助困难学生;这项基金,以“好读书”三个字命名,据称迄今已收到两人版税所得近1000万人民币。管士光说,这也是杨先生让他非常佩服的地方,“我们每次稿费都是直接划到清华大学那边。”

 社科院外文所郑土生说,钱杨二人乐于帮助年轻人早有先例。“文革”期间,他被打成“五·一六分子”。那时候毕竟年轻,吃不下,睡不着,想到自杀。他把欠外文所同事的钱一一还清,其中欠杨先生75元,可能就因为他还钱的姿态让人起了疑心,杨绛先生把钱扔到他抽屉里,并且留条子说:我的钱不用马上还,马上我们都要下干校了,你拿着钱买生活必需品吧,来日方长,你要注意身体。看到这个条子的郑土生激动得浑身发抖,当时所里人人惧怕,没人敢安慰他,就为这件事,郑土生说他感念了杨先生一辈子。

 王瑞说,杨先生退休工资不高,稿费也捐了,她的生活非常简单,“有一次,看她穿的鞋还挺别致,她说是钱瑗的,当时我都快哭了。”与杨先生的交往每次都让王瑞很感动,“你跟她相处感觉不到她是一个大师,特别放松。她很平和,讲话也很简单,但字里行间又很睿智,能让你感到一种人格魅力。”

 管士光说,每次去看杨先生都感觉好像受到了洗礼,“对她来说,名利都不在考虑之内,你到她家就可以看到,家里很简朴,但是不断地在写东西,关心国家、文化各方面的事情。她跟我们谈她的写作,对过去、五四、辛亥革命的回忆,包括对《红楼梦》都有自己的看法。”

 郑土生则以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不可多得的文化圣贤来形容钱杨二人,“他们不在任何压力下说一些违心的话,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极为少数。他们的一生充满仁爱之心,追求真理,不畏强权,这是让我最敬仰的地方。”

 才女杨绛 

 谁言白发千茎雪 一缕幽兰一缕香 

 才女杨绛的情怀 

 早年 仙童惊艳 

 杨绛的父亲杨荫杭于辛亥革命前夕美国留学归来,到北京一所法政学校教书。1911年7月17日,杨绛在北京出生,取名季康,小名阿季。12岁,进入苏州振华女中。在父亲的引导下,她开始迷恋书里的世界。一次父亲问她:“阿季,三天不让你看书,你怎么样?”她说:“不好过。”“一星期不让你看呢?”她答:“一星期都白活了。”

 高中国文老师在班上讲诗,也命学生读诗。她的课卷习作曾被校刊选登。一篇《斋居书怀》写得有模有样,“世人皆为利,扰扰如逐鹿,安得遨游此,翛然自脱俗。”老师批——“仙童好静”。

 杨绛在创作上成名其实早于钱钟书。当《围城》出版的时候,人们在问“钱钟书”是谁——杨绛的丈夫。1943年,还在小学教书的杨绛创作的第一部剧《称心如意》上演大获成功,一鸣惊人。她所署的笔名“杨绛”也就此叫开。此后,杨绛又接连创作了喜剧《弄真成假》、《游戏人间》和悲剧《风絮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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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钟书与杨绛在归国的邮轮上。资料图

 散文 天生的好 

 八年后从干校回来,杨绛动笔写了《干校六记》,名字仿拟自沈复的《浮生六记》,记录了干校日常生活的点滴。这本书自1981年出版以来在国内外引起极大反响。

 胡乔木很喜欢,曾对它下了十六字考语:“怨而不怒,哀而不伤,缠绵悱恻,句句真话。”赞赏杨绛文字朴实简白,笔调冷峻,无一句呼天抢地的控诉,无一句阴郁深重的怨恨,就这么淡淡地道来一个年代的荒谬与残酷。

 女儿钱瑗一语道破:“妈妈的散文像清茶,一道道加水,还是芳香沁人。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,浓烈、刺激,喝完就完了。”就连钱钟书自己也承认,“杨绛的散文比我好。”他还说,“杨绛的散文是天生的好,没人能学。”

 2003年,《我们仨》出版问世,这本书写尽了她对丈夫和女儿最深切绵长的怀念,感动了无数中国人。时隔4年,96岁高龄的杨绛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《走到人生边上》,探讨人生的价值和灵魂的去向,被评论家称赞:“九十六岁的文字,竟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。”

 情感 最贤的妻 

 1932年3月初,杨绛去看望老朋友孙令衔,孙也要去清华看望表兄,这位表兄不是别人,正是钱钟书。两人在清华古月堂门口初见,杨绛眼中的钱钟书身着青布大褂,脚踏毛底布鞋,戴一副老式眼镜,眉宇间“蔚然而深秀”。当时两人只是匆匆一见,甚至没说一句话。被问到是不是一见钟情,杨绛说,“人世间也许有一见倾心的事,但我无此经历。”后来钱钟书写信给杨绛,约在工字厅相会。一见面,他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我没有订婚。”杨绛答:“我也没有男朋友。”从此两人便开始鸿雁往来,“越写越勤,一天一封”,直至杨绛觉出:“他放假就回家了。(我)难受了好多时。冷静下来,觉得不好,这是fall in love(坠入爱河)了。”

 当杨绛的创作时期刚刚起步,并且稳步上升的阶段,钱钟书说自己要想一部长篇小说,杨绛毫不犹豫揽下所有家务活,甘当“灶下婢”,鼓励他创作。杨绛急切地想看到钱钟书的稿子,每天晚上,他就把写成的稿子给她看,杨绛大笑,钱钟书也大笑,两人常常放下稿子,相对大笑。

 多年前,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:“我见到她之前,从未想到要结婚;我娶了她几十年,从未后悔娶她;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。”把它念给钱钟书听,钱当即回说,“我和他一样”,杨绛答,“我也一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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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起吃饭的全家福。资料图

“文革” 为夫申辩 

 钱钟书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被贴了大字报,杨绛就在下边一角贴了张小字报澄清辩诬。这下群众炸窝了,身为“牛鬼蛇神”的杨绛,还敢贴小字报申辩!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会上批斗示众。当时一起被批的还有宗璞、李健吾等,其他人都低着头,只有杨绛在被逼问为什么要替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翻案时,她跺着脚、激动地据理力争:“就是不符合事实!就是不符合事实!”这“金刚怒目”的一面,让许多人刮目相看。

 1969年,他们被下放至干校,安排杨绛种菜。在翻译家叶廷芳的印象里,杨绛白天看管菜园,她利用这个时间,坐在小马扎上,用膝盖当写字台,看书或写东西。而与杨绛一同下放的同伴回忆,“你看不出她忧郁或悲愤,总是笑嘻嘻的,说‘文革’对我最大的教育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。”

 我们仨 走散了 

 1994年,钱钟书住进医院,缠绵病榻,全靠杨绛一人悉心照料。不久,女儿钱瑗也病中住院,与钱钟书相隔大半个北京城,当时八十多岁的杨绛来回奔波,辛苦异常。

 “钟书病中,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。照顾人,男不如女。我尽力保养自己,争求‘夫在先,妻在后’,错了次序就糟糕了。” 1997年,被杨绛称为“我平生唯一杰作”的爱女钱瑗去世。一年后,钱钟书临终,一眼未合好,杨绛附他耳边说:“你放心,有我呐!”“钟书逃走了,我也想逃走,但是逃到哪里去呢?我压根儿不能逃,得留在人世间,打扫现场,尽我应尽的责任。”钱钟书留下的几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中外文笔记,多达7万余页,也被杨绛接手过来,陆续整理得井井有条:2003年出版了三卷《容安馆札记》,178册外文笔记,20卷的《钱钟书手稿集·中文笔记》也于2011年面世。

 杨绛的亲戚讲述,她严格控制饮食,少吃油腻,喜欢买了大棒骨敲碎煮汤,再将汤煮黑木耳,每天一小碗,以保持骨骼硬朗。她每天用枸杞西洋参泡茶,她还习惯每日早上散步、做大雁功,时常徘徊树下,呼吸新鲜空气。年岁大了,又改为每天在家里慢走7000步,直到现在还能弯腰手碰到地面,腿脚也很灵活。

 在《我们仨》中,杨绛写到,“三里河寓所,曾是我的家,因为有我们仨。我们仨失散了,家里没有。剩下我一个,又是老人,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;顾望徘徊,能不感叹‘人生如梦’‘如梦幻泡影’?”

 “但是,尽管这么说,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;我活得很充实,也很有意思,因为有我们仨。”(记者 罗皓菱)(本文参考《听杨绛谈往事》、《我们仨》等著作)